江月荣穿着一双矮跟皮鞋,在这年头,还是稀罕物儿,鞋面被她蹭得油光锃亮,鞋跟踩得铛铛作响。
只见她趾高气昂地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儿,眼里是懒得掩藏的嫌弃。
“小宋,你也知道,我们家就书函这么一个女儿,当初答应把她嫁给你,已经是甘愿下嫁了!”
那“下嫁”两个字,被江月荣咬得很重,好像一记耳光,当着一众邻里乡亲面前,打得宋文清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月荣却好像很过瘾,越说越来劲了。
“就凭你的条件,几斤几两还用我说?那么多城里小伙追我女儿,她连眼皮子都不夹一下,你宋文清何德何能攀附上市长的女儿?你怎么就不知恩图报?干出来这么没羞没臊的事儿!”
在上一世的时候,这种话被江月荣挂在嘴边,她一辈子就没瞧得起过宋文清的出身,就连他爹妈也没逃过她那张恶毒的嘴。
不过,上一世的宋文清在此时还低三下四地求着江月荣,希望她网开一面。
以至于他一辈子在梁家人面前都矮一头。
但是这次,宋文清不打算再往火坑里跳。
他心中冷笑。
“那您说,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江月荣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你先说,这婚你是想结还是不想结?要说不结,我们现在就走!”
江月荣说着,拉着梁书函作势要往外走。
宋文清也不拦着,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演,倒是旁边的梁洪军轻轻咳嗽了一声,江月荣这才停下脚步。
“要是想结的话,看在我家书函对你这份真心上,咱们可要好好聊聊!”
真心?哈。
宋文清记得很清楚,起初他以为梁书函对他真的是一片真心,但后来才知道,是梁书函的爹看上了宋文清的条件——他在学校里拿了不少荣誉,而且出身清白,梁洪军一心想给自己培养一个接班,在他退休之后还能独揽大权,而宋文清正是最佳人选,除了好看的学历和政治背景,最关键的是,宋文清没有后台靠山,梁洪军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再加上梁洪军身居高位,如果能把女儿嫁给劳苦大众,也有利于他拉拢人心,再做政绩。
从一开始,梁家上下,就只是拿宋文清当成一枚棋子。
但最可恨的是,明明就是一颗占便宜的心,却还要给自己立牌坊,想让宋文清一辈子对他们家感恩戴德!
回忆起这半生的种种,宋文清恨得暗暗咬牙,脸上却还是一脸八风不动面沉如水。
“您想怎么聊?我听着。”
“那你可听好了,首先,我女儿从小吃穿住用都是最好的,还坐过飞机!就你们这些土包子,连飞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吧?反正,我女儿跟你在一起不能跌份儿,我们城里人啊,现在结婚讲究至少要准备四大件!”
四大件,是城里人结婚置办彩礼的标配,而且就连普通老板姓都难以企及,怎么也是机关政府上班的人才敢考虑的。
这四大件,也叫三响一转,说的是缝纫机、手表、收音机,一转,就是自行车。
“自行车必须是凤凰牌,手表得是梅花的!缝纫机就算了,我家书函干不了这活儿,我女儿的手是弹钢琴的,不是给你缝衣服补袜子的!但是!”
说到这儿,江月荣抬高了调门儿。
“电视机必须得有!”
堂屋里的乡亲们瞪大了眼睛!
电视机?这是狮子大开口,嘴敞得没边儿了!
要知道,在这年头,八十年代初,电视机可是稀罕物件儿,还要凭票购买,要是想买个进口的,不知道要托多少关系,宋文清他们全村也就只有一台电视机,摆在村公办,当初是他们用拖拉机从城里接来的,跟接亲一样绑着大红花给抬进村的!
看着全村人瞠目结舌的样子,江月荣梗着脖子满脸得意,斜睨了他们一圈儿。
“瞧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是,就你们这破房破屋,给你们个电视也没地儿摆!”江月荣咧着嘴,一脸耀武扬威的样子,“不过,我还没说完呐!”
江月荣说着,扫了一眼堂屋里的土炕和灶膛,翻了个白眼。
“我说,小宋,结婚了你想让我女儿住哪儿?你住这种猪圈住惯了,觉得有片瓦遮身就能凑活,我女儿可不跟你凑活!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必须在城里买套房!”
买房。
这话一出口,整个堂屋里都安静了。
是,这年头好多老百姓根本没有买房子的概念,就连宋文清也是听城里的同学说起来,才有了“商品房”的概念,这年头城里人住房,清一色的筒子楼家属院,全家多少口人就跟塞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十几平米的屋里过完了一辈子。
买房?谁敢想?
半晌,屋子里才有人诺诺地说了一句。
“这位大姐,你这是要砸锅卖铁喝人血啊!”
江月荣冷笑,“买房?算是个事儿么?”
宋文清不禁在心里感慨,也幸亏江月荣这吨位长得像煤气罐一样,不然这牛×吹得都把她刮到天上去了。
“没办法,追我们书函的小年轻,人家都是城里人,家里有房,要怪只能怪小宋你生的不是地方,爹妈没给你生个房产证出来!”
这时,就连梁书函都有点儿听不下去了,着急地拽了拽江月荣的袖子。
“妈,买房,是不是有点儿难为人了?”
谁知江月荣的嗓门儿更大了。
“不买房住哪儿?住大街?妈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让你跟他当流浪汉的?还是在这儿睡猪圈?”
“咱家不是有地方住么。”
“住咱家呀!”江月荣嘬着牙花子,“也不是不行,不过,那就算入赘了。”
这话刚一出口,宋文清的爹一拍大腿。
“这不行!”
老爹的眼眶通红,嘴唇哆哆嗦嗦地看着江月荣。
“大妹子,你就这一个闺女,可我也就这一个儿啊,无论如何……”
他不想让宋文清当上门女婿,一辈子让人戳脊梁骨。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宋文清心头,力如千金,因为宋文清知道,老爹这话说到做到了——他砸锅卖铁,连房子都卖了,又四处借钱,居然真的堵上了江月荣的狮子大开口。
但这也导致老爹连临死的时候都没住在自己的房子,而是孤零零地死在医院里,而江月荣一家居然以他们是农村人为由,在老爹到城里看孙子的时候都不肯让他在自己掏钱买的房子里借住两天。
“你说的这些条件,”老爹咬着牙,“我都……”
还没等老爹把话说完,后堂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雨红跌跌撞撞,一把掀开门帘,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望向宋文清,只见她咬着嘴唇,满脸的坚毅。
“文清,我愿意嫁你,我,什么都不要!”